時下中國的美術既不缺制作技藝,也不差商業運作,唯獨極少美學風格。所幸,還有王江揚。
評論王江揚的畫作既是一次審美的過程,也是一個理論的探索。為了給王江揚畫冊作序,我再次仔細看了他所有的作品,明顯感到一種鮮活獨特的風格撲面而來!我以為,如果批評界認真研讀他的畫作,將對提升中國畫壇的藝術品格有很大的助益和啟示。
早在80年代末,我看了王江揚在中國美術館辦的油畫展之后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做“操作靈魂的人”。我在那篇文章中說:“他的繪畫為當前的美術活動顯露了一個新的課題:生活藝術化如何成為可能和現實。這是美術界的一個幸運,我們沒有理由對此掉以輕心。”“生活藝術化并不僅僅指畫家的繪畫生活,也不是說畫家的所有行為都成了藝術活動,而是指畫家是藝術性地生活著的。”在繪畫與生活的同一中,特征化的表現形式本身具有了意義,但是,“這個意義并不是畫面的文學性解說,而是一種文化的自我闡釋。”
十幾年過去了,再看王江揚的畫作,不僅感到這種靈魂的操作已臻成熟,而且生活藝術化更體現為一種極富藝術特征和文化品位的美學風格。應該說,藝術創作能夠形成風格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風格不僅僅是某種特征,更是某種具有普適性的形式,但這種普適性又不是可以隨便采用的方法或模式,而是意義本身的存在形態。所以,風格的形成取決于藝術家的美學觀念,或者說這種觀念是否生成了自身特有的藝術形態。如果要用一句簡練的話來表述王江揚油畫的美學風格,那就是:畫作能夠使精神的崇高感成為有震撼力的直觀形式本身。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做到這個“要有”的“一點”并不容易,因為它不僅是人之為人的精神特質,而且是各種精神中高尚的品格,融入藝術中就稱之為崇高感。整體看來,王江揚的油畫風格不僅有賴于對這種崇高感的提煉,而且這種感受或情感是作為某種核心價值、以及通過對這個核心價值的虔誠和敬畏而成為有震撼力的直觀表現形式的。這的確是王江揚油畫風格一個明顯的藝術特征,它所展示的是核心價值作為意義的抽象具有了恰當的表現形式。
其實,一個人主張什么價值觀是一個選擇的問題,但是并非每個人都有、或者都能夠堅持某種明確的核心價值。從表面上看,某人可能在一個時期追逐藝術名氣,在另一個時期又謀求藝術的金錢利益,甚至在什么時候還會熱衷于藝術在權勢方面的交換價值。這種變化不定固然無法確立核心價值,不過從事情的性質來講,這種價值觀的不恒定其實等于沒有價值觀,更談不上核心價值了。因此,我所說的核心價值盡管包含著某些價值觀,但它本身并不是哪一個具體的價值觀,而是對于人必須具有核心價值取向的確定和堅守。正是這種確定和堅守,生成了王江揚油畫風格的虔誠和敬畏特征。對此,我以為可以從人性的崇高、自然的樸實、意境的神秘、民族的個性等方面來加以分析。
先說人性的崇高。其實,到底什么叫人性并不重要,關鍵在于一個人是否真的承認有人性的存在,以及如何對待這種存在的意義。王江揚是一個極有天賦的畫家,他自幼就對造型有著強烈的興趣,對可視物的形體把握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在繪畫方面,王江揚并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完全是自學而能。事實上,通過讀書、看畫展、臨摹、寫生,王江揚自己同樣完成了嚴格的基礎訓練,但他的天才之處卻在于一種幾乎完全是屬于他自己的造型表現形式。這一點從他的畫作可以看得很清楚,就是每一個局部、甚至每一幅畫總好像不如經由正規教育的大師們畫得那么完美、那么技巧,但是從每幅作品的整體來看、尤其是從他眾多畫作的表現特征來看,又不得不承認它們都是十分完美的,而且飄溢著一種獨特的、無可替代的形式美感,令觀者震撼,甚至為之動容。這里的道理,我想就是人性的存在被王江揚凝煉為一種有生命的鮮活表現力。用王江揚自己的話來說,“在人們還不會說話,沒有文字,剛同其它動物區別開來的初期,最早表現思想的外在手段,就是能繪制表現自己意識的圖形。”但是繪畫并不停留在這種原始階段或水平,相反,它總是作為有意識的人性的確證形式與人的發展互為因果。所以王江揚說:“這個稱之為人的動物,由于這樣不斷地要表現自己愿望的形式增多,才逐步進化到現在的生存狀態。”在這個意義上講,“畫面的形式并不是畫的問題,而是人自身的問題。”正因為如此,在嚴格訓練自己的基本功時,王江揚從來就沒有僅僅把它看成一種形式技巧,而是作為人性存在的一種確證形態,這種確證的意義,就是人性的崇高感,就是核心價值的堅持。所以,王江揚從學畫開始就為自己確立了極高的美學起點,其藝術表現的典范就是倫勃朗和米勒。在這些典范中,王江揚看到的是與自由意志相同一的藝術心態和人格,正是這種心態和人格的修煉保證了畫作的純潔寧靜和自然表現,其中透露的虔誠和敬畏也就不僅僅是畫家的某種對象性態度,而是崇高人性自身的品格。
與人性的崇高相一致,王江揚油畫風格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自然的樸實。幾乎沒有人不推崇自然和樸實,也幾乎沒有畫家不認為這是一種極為高級的藝術特征,但是,這里同樣有一個內容與形式的問題。在王江揚看來,最好的繪畫形式應該是自然的和樸實的,但是許多畫家之所以對此可望而不可即,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只把自然和樸實當成表現形式了。從王江揚的畫作可以看出,它并沒有刻意追求自然和樸實,相反,那些反復修改的痕跡表明,表現形式總是在服務于某種人為的創造。因此,自然和樸實其實就是畫家要創造的內容。在這個意義上講,自然不僅僅是萬物存在的形式,它更是意義確證的本真品格,當畫家用形式直接表現意義的時候,樸實就成了一種生成的感覺,而不是表現技巧。所以,當能夠把自然作為某種品格抽象來把握的時候,王江揚才會說,“繪畫最大的技巧是思想。”這是一種極為純粹的美學觀念,在王江揚來說,它所體現的是畫家的一種摯愛傾注:“如果你愛世界、愛生活、愛人,那么,請先愛自己;如果能使自己有力量,有價值,能被他人愛,那么,你的愛才是真實的。”這樣,自然的樸實在王江揚的畫作里是來自于畫家對摯愛意義的理解,是對核心價值的創造,是內容本身的形式,至于筆法是否洗煉、色彩是否干凈、形體是否準確等等技藝上的自然和樸實,都是各種從屬性的選擇。正因為如此,自然的樸實也和人性的崇高一樣蘊含著虔誠和敬畏。王江揚的畫作表現的主要是農民的勞作生活,而且大多都直接呈現著貧窮和落后,但是觀者從中很少得到苦難的感受,更多的卻是某種堅韌、平靜、樂觀、甚至是自足的審美觀照。的確,和一些所謂“問題作品”不同,在王江揚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抱怨,然而這又不是對苦難的逆來順受。事實上,苦難作為意義本身同樣是某種自然的樸實,虔誠和敬畏應該是畫家對苦難的自覺承受,是對苦難終將被消除的堅信。所以,王江揚特別認同畢加索和達利的一個看法:“我們認為一切偉大的藝術旨在承擔人類的苦難和不幸,并喚起人們對生存的信心。藝術家首先以自己的行為去承擔這種苦難。”王江揚正是這樣的藝術家,而自然的樸實不過是這種承擔的品格特征,由此我甚至認為,王江揚對油畫藝術的一大貢獻,正在于他用自然的樸實把這種品格做成了直觀的表現形式。
意境是中國藝術一個重要的范疇,也是中國藝術區別西方藝術的一大特征。油畫是西方藝術的一個品種,所以油畫民族化能夠幾度成為大家討論的一個熱門話題也就不難理解了。不過,王江揚對此所看重的仍然是形式的意義,否則即使拿油彩畫出國畫來也不是什么油畫的中國化,而從藝術表現的美學追求來講更是一種“本末倒置”。因此,王江揚追求的是畫作審美形態的民族特征,而意境的生成不過是這種審美形態的真實效果。作為范疇,意境所表達的是某種情感境界,本身并沒有固定的內容,然而從表現特征上講,王江揚畫作中的各種意境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神秘感。我們很難從形體或色彩上一一對應地找出表現這種神秘感的技法載體,但是我們的確可以看到,無論自然背景還是人物動態,仿佛都處在某種有待生成的氛圍中,都表現出某種蓄勢待發的態勢,都透露著某種飄惑不定的意義淵含。神秘就從這些狀態中生發出來,或者說就是這些形式的審美特征。但是,這些神秘感總是作為某種意境被體驗到的,或者說它是依據范疇的普適性而成為真實的。如果說,神秘感在王江揚的畫作中并不是任何一種神秘主義,那么,它不過是烘托意境美感的某種形式特征。事實上,當畫家對人性的崇高和自然的樸實懷有虔誠之情和敬畏之心的時候,神秘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這種神秘是畫家和觀眾的心靈溝通,是形式自身的意義所指,所以王江揚說:“我將心靈的熱血、情感、仁愛澆注在我的畫面中,訴說我的心聲,希望他人也感受到我的愛和溫情,從中發現力量,發現希望。”心靈的溝通或交流是神秘的,而它所賴以存在的時空總是具有一種美的意境。
雖然油畫的民族化是否應該作為一個藝術方向是可以討論的,但是從上面的分析已經可以看出,油畫民族化的現實可能,全在于民族個性的藝術彰顯。和人性一樣,對于某個民族個性的具體含義也是可以討論的一個理論問題,不過,王江揚是以自己的情感和責任來維護和突出民族個性的,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畫作能夠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的史詩延續。在我看來,王江揚正在實踐著這個希望,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他的畫作看作我們現代生活的真實畫冊。這種真實并不在于表現了多么宏大的主題、描繪了多少社會的場景,而在于個性的真誠,在于對核心價值的探索。用王江揚的話來說,“真誠是良知,真誠是勤奮,真誠是醫治社會瘡毒的良藥,一個民族只有真誠才有希望。”這不是空洞的道德話語,因為無論王江揚經歷了多少生活的坎坷,他總是把這些化作豐富的精神,所以他敢于直面人生,對朋友一貫忠誠熱情。當王江揚將這種真誠轉化成繪畫形式時,他的作品是在民族個性彰顯的意義上具有獨創性和震撼力的。比較而言,王江揚油畫所突出的是線條而不是塊面,是關系布局而不是透視結構,是明暗對比而不是色彩效果,所有這些,我以為恰恰是中國繪畫藝術獨有的特征,它們所體現的是視覺形式對審美意境的從屬。但是,所有這些又不僅僅是王江揚油畫風格在民族個性方面的形式特征,從前面所述人性的崇高、自然的樸實和意境的神秘來看,這些形式特征更多的應該是畫家在悉心維護民族個性時的自覺選擇,而選擇中透露出的甚至是畫家近乎謙卑的虔誠和敬畏。的確,藝術中的民族個性是偉大的,因為它就是一種核心價值,只有匍匐在它面前的藝術家才可能理解它、表現它,“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句話也才可能是真實的。
藝術水平的高低是很難量化比較的,然而上述四個方面的分析足以表明,王江揚的油畫具有獨特的美學風格,其藝術價值應該從為崇高精神創造了直觀形式來理解,所以說是對中國油畫的一大貢獻。至少,在當今物欲橫流的畫壇上,王江揚是難得最為真實的藝術家之一,其畫作體現了藝術精神的恒久生命力。
孫津 2007年3月10日于北京
(本文作者為著名美學家、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著有《美術批評學》《基督教與美學》等)